混元禪師的總統府

◎陳清白 律師

  台灣有位出家人,法號叫做「混元禪師」,他頗有來歷,是「唯心聖教」的創教宗主,經常在電視上弘法,講解風水和易經。

  混元禪師不愧其名,混得風生水起,據說還曾經是阿扁總統主政時期的國師。這位大和尚,除了多年前在南投創立易經大學外,近期,也將斥資新台幣十二億八千萬元,興建「唯心大禮堂」。這座大禮堂外觀的模擬圖,因為像極了台北的總統府,消息一經媒體批露,混元禪師這座尚在規劃中的「龍霄鳳閣」,頓時成為社會眾所矚目的焦點。

  出家人大興土木修建道場,在台灣已不是什麼新鮮事。隨便屈指一數,便有遠近知名的高雄佛光山、南投中台禪寺、台南玉井光聖堂,以及六龜天台山神威道場等雄偉無比的宗教聖殿。

  這些道場,建築經費動輒上百億,資金從何而來,不問可知,當然是來自於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所奉獻,否則那些一心吃齋唸佛,整天忙著普渡眾生的出家人,哪來這麼多錢?

  出資造橋鋪路,修建寺廟道觀,自古以來都被認為是行善積德的好事。因此不論貧富貴賤,錢多錢少,許多人都樂於捐輸,當然我家也不例外。記得某一天,我回到柳營老家村子裡新建的廟宇去參拜時,不經意地發現,廟裡牆上捐款建廟的芳名錄上,竟然刻有我和弟弟的名字。一時間,我感到納悶,因為印象中我並沒有奉獻過這筆錢。等回家問了明白,才知道這是我雙親的傑作,他們認為,家裡的小孩能夠平安長大,並且擁有一份正當的工作,都是家鄉神明的庇佑,當神明需要一個遮風避雨,供人膜拜的地方時,我們稍獻綿薄之力,也是理所當然的,因此他們出錢,用我們兄弟的名義,把「功德」做給我們。此後,每當我到寺廟拜拜參觀時,都會順便瀏覽一下,廟裡興建碑記裡所刻的那些捐款者的名單。

  最近我去了一趟台南最負盛名俗稱「天公廟」的天壇。天壇廟內的川牆上有兩方石碑引起我的注意。第一方,名為「重脩天壇碑記」,設立於日據時代明治三十二年,也就是民國前十三年,清光緒二十五年,農曆己亥年的十二月。上開碑文裡,捐款最多的有七人,都各捐六十大元,這裡的大元指的應該是明治時期的銀元。而最少的也有一元,全部加起來總計一千八百一十元。那時候的一銀元合現在的幣值多少,因為我沒有研究,不得而知,但想必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。第二方,也叫「重修天壇碑記」,設立於民國三十八年春,這方碑文裡,捐款最多的叫林叔桓,捐了一億四千萬元,最少的不知道,因為碑文載明,捐款金額要在五百萬元以上才會刻上名字。除了現金以外,也有捐贈物資和工時的,例如屋瓦、瓦筒、鐵枝、糖水、亞鉛、鬃工等等。

  除了林叔桓以外,碑文裡我知道的人分別還有,林全金捐了三千零八十八萬元,侯雨利捐了二千萬元,陳啟峰捐了二千萬元,辛西淮捐了一千六百五十萬元。為什麼我特別挑出這幾個人來說呢?因為這些人都是當時台南有錢又有名的士紳。例如林叔桓,他就是現在私立台南仁愛之家的前身「愛護寮」,後來改名為「台南市救濟院」的創辦人兼前董事長。辛西淮則是前台南市長辛文炳、美食家辛永清、聲樂家辛永秀的父親,他在日本戰敗台灣光復後,接辦日本人獨占的公用事業,像興南客運、台南貨運、台灣機械公司等。林全金家族,則接辦台南客運,他有個侄子就是著名的「大盜歌王」林。至於侯雨利,大家都知道他是台南幫的領袖,接辦紡織業,受政府配給棉紗並獎助紡織機而致富。陳啟峰則是台灣五大家族高雄陳家陳中和的四子。

  寫到這裡,您心裡頭一定會有個疑問:家裡再有錢也不可能一次捐這麼多吧!沒錯,重點就在這裡。碑文裡有特別提到,獻款概係以當時的舊台幣計算。提到現行的新台幣我們都懂,但說到舊台幣,我們就不得不再一次翻翻舊帳了。

  根據已故台南市文獻委員劉阿蘇先生所著「文獻拾穗」記載:「民國三十四年終戰時,一台斤二角的食米,至年底,短短半年內,上漲六十倍,即一台斤變十二元,至民國三十六年暴漲四百倍;到三十八年竟達一萬倍以上。可見通貨膨脹極為嚴重。」、「在光復初期由於經濟不安定所造成的通貨膨脹、貨幣貶值,交易上又不流行金融票據。因而市場交易,必須攜帶好多銀票才能完成。民間傳言布袋裝銀票,真的確實如此。例如為買一隻牛,要帶一布袋銀票,步行二十公里至牛墟,幸好治安良好,不怕被搶劫,但要背粗重銀票走來走去,甚感不便。」

  台灣光復後通貨膨脹為何如此嚴重?這跟當時的國共內戰和吏治敗壞有關,因為說來話長,在此就先按下不表了。

  1949年6月15日,國民政府為解決日益嚴重的金融問題,省政府公布「台灣省幣制改革方案,發行「新台幣」。與此同時,省政府又頒布「新台幣發行辦法」,規定新台幣與美元匯率為五比一,再以一元美金折合舊台幣二十萬元為標準,規定舊台幣四萬元折算新台幣一元。故依照這個標準計算,一億四千萬元舊台幣,只等於新台幣三千五百元。記得小時候在家鄉曾聽過這麼一個趣事,說大約是在台灣光復前後,柳營的大地主劉家嫁女兒,陪嫁現金一千萬,四萬換一元以後,這位新娘子的銀行存摺裡,只剩下新台幣二百五十元,叫人欲哭無淚,用現在大陸流行的話說,就是狠狠的被割了一回韭菜。

  如果捐了一億四千萬的舊台幣還不算多,那麼下面要談的這一位所捐的家私,就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了,只是它的用途不是用來建廟,而是為了救國。

  出了天壇的小路,跨過忠義路往武廟的方向走去,有一條小巷子叫「統領巷」,巷子裡一堵磚石斑剝的圍牆上掛著一面由台南市政府所製作「清末抗日英雄陳子鏞台南府邸故居百年古牆事略」的看板。內容介紹:「陳子鏞,名允博,號鳴鏘(1864-1912)台南善化北仔店人,鄭成功部將陳起龍之孫。陳家善理財並擁糖產業致富,擁田地二千餘甲,相傳從台南府城小北仔到善化不用經過別人的地,為台灣鉅紳之一。在府城也有宅邸,位在您目前所看到的台南市永福路二段152巷(統領巷)本百年古牆北邊及158巷南邊間,內有古井,先被日人佔為「憲兵本部」後為「台南新報社」用,歸還後子孫自住部分,其餘賣共和醫院、天德行及其他等。一八九五年馬關條約割讓台灣予日本,全島共推唐景崧為台灣民主國大總統,巡撫劉永福守南台灣,延攬其為籌防局長,獨捐四十萬兩銀元(約132億台幣)養兵抗日,為抗日英雄,可惜失敗隨劉永福逃至廈門。台灣總督樺山資紀採懷柔政策,派員到廈門招撫回台任高官遭婉拒,光緒帝知悉後特頒褒忠狀。」陳子鏞毀家紓難,隨手一捐就是132億,這樣的慷慨有為之士,近代史上卻鮮少提及,實在令人為他大感不平。

  捐錢做好事,在大多數人的觀念裡,不外乎藉著積德行善以庇蔭子孫。就如同金瓶梅書裡那位向西門慶勸募的天竺僧人所說的:「貧僧記得佛經上說得好,如有世間善男子,善女子,以金錢喜捨莊嚴佛像者,主得桂子蘭孫,端嚴美貌,已後早登科甲,蔭子封孫之報;故此特叩高門,不拘五百一千,要求老檀越開疏發心,成就善果。」這一席話把剛喜獲麟兒的西門慶心思打動了,結果捐了五百兩。他的大老婆吳月娘看他難得做了一回好事,便對他說道:「哥,你天大的造化,生下孩兒,你又發起善念,廣結善緣,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?只是那善念頭,怕他不多,那惡念頭,怕他不盡;哥,你日後那沒來由,沒正經,養婆娘,沒搭煞,貪財好色的事體,少幹幾樁兒,卻不儹下些陰功,與那小孩子也好!」沒想到西門慶聽了這些話,回了她一串不堪入耳的言語:「你的醋兒話又來了!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,男女自然配合,今生的一切勾當,都是前生分定,姻緣簿上註明的。咱聞那佛祖西天,也不過要黃金舖地,陰司十殿,也要些楮錢營求;咱只消儘這家私,廣為善事,就使強姦了姮娥,和姦了織女,拐了許飛瓊,盜了西王母的女兒,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!」意思是,只要捐點錢賄賂一下神明,什麼喪盡天良的事都可以做,也不會傷及陰德,減了他命裡應得的潑天富貴。殊不知佛法上首重的是心施,第二法施,第三才是財施。西門慶居心不良,出口猖狂,這些混帳話聽在神佛耳裡,難道不怕五雷轟頂?

  但話又說回來,佛經上雖說,就佈施而論,第一是心施,最後才是財施,但「理想很豐滿,現實很骨感」光有心施,沒有財施,混元禪師的「總統府」從何而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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